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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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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太子的藏書啊……”

兩人盯著那沒半個巴掌大的印,看了半晌,腦子想到了一塊去,去街上買了一大沓最厚實耐磨的油紙,全部拿驅蟲草熏過,在人家原本精美的書殼外,又包了一層厚厚的油紙,一本一本整整齊齊放上了唐厚孜的書架。

牧掛書仍不放心:“等少爺回來了,我得跟他說說,以後這書房都得上鎖了。”

他把借了兩天的那幾本書全還了回來,任憑唐荼荼一勸再勸,牧掛書也不敢再看了,一副“這書將來是要成禦賜之物的,稍有損毀,腦袋就沒了”的憂愁樣。

唐荼荼也不再勸他了,她知道牧掛書這書癡一定忍不過三天,只等他自己想開。

望著牧先生回了前院,唐荼荼繞著園子走了兩圈。滿園的綠草修剪得勤,還沒沒過腳踝,青石板路也灑掃得幹幹凈凈。

唐荼荼低著頭,一路跨過石板上的螞蟻,心想:這半套百科全書作為賞賜,賞得過重了,竟然還恰恰投她所好,二殿下是怎麽知道她在找這些書的?

說是巧合吧,不像,誰給一個小姑娘送書,會越過四書五經六藝八雅,直接送農田水利財商相關的書?二殿下哪怕是送她一箱子話本兒,唐荼荼都不會多想。

只有這《太平禦覽》,簡直是掐著她的喜好送過來的。

她交待牧先生找書是上個月中旬的事兒了,除了牧先生,再沒跟任何人提過她想找書的事兒,二殿下是怎麽知道的。

唐荼荼順著這個思路想著,心漸漸沈下去。

只能是——他讓人盯著整個唐府的動靜,連住在外院的牧先生也沒逃過。

唐荼荼一邊想著自己以後得藏拙,不能再莽撞了,一邊餘光四掃,琢磨他那些神出鬼沒的影衛都藏在哪兒,藏了幾個。

府裏不小,大白天站太陽底下看,處處都敞亮得藏不住人,可細看,又處處都是能藏人的轉角回廊,每個不怎麽明亮的角落裏,都仿佛藏了雙眼睛。

唐荼荼疑心病都要犯了,她收回視線,心想:不猜了,想辦法詐詐就知道了。

她回了房,拉開抽屜,拿出了擺在最上邊的那本日記。這是六月的日記,剛寫了個頭兒,這半月沒有什麽大事,裏頭只有兩頁零碎的感想,任誰也瞧不出門道來。

她這冊子名為日記本,實則是拿一沓紙,線裝成的,一條窄窄的木片貼在側面做書脊,糊了張藍染紙做書皮。

她平時見聞多,日記就寫得碎,外邊買一刀普通宣紙,裁開,能做成一沓本子,夠她寫半年了。

晌午要回屋歇午覺時,唐荼荼捏了一撮細白的妝粉,壓在了本子底下,連本子一起放在躺椅上。

這是姑娘用來抹臉的香粉,粉質輕薄,被壓在冊子下邊時自然不會亂飛,可若有人移動,粉末就會飛走,揚得一地都是。

等她睡醒了再去看時,那本冊子朝向、位置一如午覺前,可還是有幾粒白色粉屑落在了冊子外頭,盡管細微至極,躺椅卻是大紅漆漆成的,顏色對比鮮明得很。

唐荼荼手指抹起那幾點細粉,心裏冷笑:呵,抓到了,果然有人盯著她。

她正得意自己妙招,忽有一陣微風吹過,將那薄薄的本子吹開了幾頁,紙頁震動,底下壓著的白色粉屑又飄出來幾粒。

唐荼荼楞楞看著,坐椅上發起愁來。

這就分不清是人動過,還是風動過的了。也沒準盯著她的影衛警惕性高,沒拿起來看,只蹲下翻了翻頁,這也是有可能的。

鄉試這晚上就要結束了,考官們會在這最後一天清點、整卷,再把卷子糊名,到明早,貢院就要開鎖了。

唐夫人寫了一下午的食單,勾勾畫畫,加了這樣兒去了那樣兒,最後敲定了十道好菜,叫廚房明兒早早去準備,豬肉雞鴨魚蝦都不能少,明兒晌午好好做一桌菜,給少爺接風洗塵。

她晚飯也沒吃幾口,只顧著操心了,一會兒心疼:“義山不知道瘦了多少,整整九天啊,冷鍋冷竈的,沒吃一頓好飯。”

一會兒,又板起臉來叮囑唐荼荼和珠珠:“明兒哥哥回來,你倆誰也不許問他考得如何,老爺你也不許問,聽見沒?那孩子心思重,要是考得好,他自己會跟咱們講,要是考得不好,問了倒叫他難受。”

唐老爺和唐荼荼一齊齊點頭,只有珠珠眨著眼睛:“娘,送我哥出門那天,你不是拍著我哥肩膀叫他好好發揮,說他一定能中麽?”

唐夫人樂不可支|:“那是哄他輕松上場的,中不中,哪能由我說了算?”

唐荼荼對哥哥中舉這事兒,不抱什麽希望。

一來京城人才濟濟,按前年鄉試給各府的解額三百人粗略算算,前年整個直隸省的考生也就五千多人,百中取四,中舉的不過二百來人。

可今年因為恩科,各省不設解額,整個直隸省竟聚起了兩萬多考生,哪裏還輪得著哥哥?

二來,本朝鄉試的三科分別是經史、時務和方略,這裏邊,但凡有一科被評了次等,另兩科考得再好,也很難過試。

哥哥年紀太小,就算他把經史背得滾瓜爛熟,就算他關心時事,方略策總該是過不去的,考官不大可能會聽一個十四歲的小孩談治國方略。

她心裏這麽想,唐老爺也是這麽想的,只有唐夫人兩眼抓瞎,不知道這裏邊的關節,還做著“我兒可能中,也可能不中,但沒準會中”的美夢,心神不屬地吃著飯,眼睛裏都有光。

當夜一家人早早睡下,打算第二天全家一起去城東南接哥哥。

天兒燥,睡久了嗓子幹,唐荼荼夜裏總是要醒一趟的,得喝口水潤潤喉。

她醒來時外邊夜色深沈,雞不鳴,狗也不叫,估摸著大概是寅時。

唐荼荼喝了口涼水,在黑暗裏站了片刻,她也沒點蠟燭,摸著黑從內室走到外屋,站在房門前又靜靜等了等。

忽然,她擡手冷不丁地把房門掀開,大聲喝道。

“誰在那兒!出來!”

滿院子都烏漆墨黑的,她這麽喝了一聲,連只鳥兒也沒驚起來。

福丫哆哆嗦嗦從耳房裏探出頭來:“二小姐……怎麽了呀……”

南頭住的幾個丫鬟,也被她這一嗓子喊醒了,驚惶地披衣起身來看。

唐荼荼對著院子幽幽道:“我看見你了,回去告訴你家主子,再來我院裏,我就不客氣了。”

福丫:“二二二小姐,您您您在跟誰說話……”

一院四個丫鬟嚇得僵站在原地,福丫離得最近,驚悚翻倍,眼睜睜看著自家二小姐穿著雪白的中衣,披頭散發,走到院裏環視一圈,不知道在找什麽。

好半晌,她才打了個呵欠,夢游一樣地飄回了屋。

福丫快要被嚇死了,撒丫子跑回屋拿了枕頭,去芳草她們那屋擠了。

而庫房裏,一名影衛壁虎一樣貼在房梁上,他也白著張臉,心跳如擂鼓。

多少刀林劍雨中走過來,也沒眨一下眼睛,今夜卻差點叫唐二姑娘一嗓子嚇沒了。

那張輿圖上新出現的圖樣還沒拓完,影衛趴在庫房頂上躊躇再三,死活不敢再點蠟燭了,只好回殿下那兒報信。

晏少昰今夜在刑部,每月十五是結刑日。

對死囚的刑訊往往不拖過月中,都說十五月亮十六圓,每月的前半月,彎月慢慢盈滿,風水上,有諸事漸趨圓滿、順遂的意思;下半月由圓月變為殘月,這時候再見血光不好,傷陰德,也傷子嗣緣。

這是刑部百千年傳下來的說法,晏少昰自己不當回事,但刑部裏有太多人當回事,他也就順著來。

地牢裏的死囚連續拷問半個月,到每月十五這日,會有最後一場刑訊,再不招供的硬骨頭,以後也不可能會開口了,就不養著浪費糧米了。

地牢不大,三十個牢房足夠用了。晏少昰站在地牢門口望月,等著獄卒提人上來。

鐵鐐聲當啷作響,那人幾乎是被拖上來的,腿腳沒斷,卻軟成了兩根面條,自己是站不住的,各種好藥吊著命,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。

獄卒一撒手,那死囚泥一樣軟在地上。

廿一提起他的腦袋,低聲問:“後悔麽?”

那死囚幾乎只剩最後一口氣了,聞言,只有眼球動了動。

廿一又問:“想家麽?”

那死囚上身猛地直起三寸,兇狠地回頭望來,朝著廿一啐了一口血沫,嘶聲道:“我家人都在耶律大帥庇護之下,老子一死,換他們後半生榮華富貴,不虧!”

廿一愕然,笑了聲:“蠢東西,你家眷七口都在赤城裏呢,耶律烈老鼠膽子,怎敢進城救你一個叛將的家眷?你殺了葛將軍妻兒老母,叫將軍心神俱裂,戰死於雲州,他麾下將士怎麽會放你的家眷走呢?”

死囚猛地一哆嗦,目光驚惶。

“看到那扇門了麽?”廿一指著提牢場的側門,那道門沒上鎖,大喇喇地敞著。

死囚的視線跟著轉了轉。

廿一補上最後一句:“殿下仁慈,限你十息之內跑出那道門,就放你一條生路。”

死囚的目光一點點亮起來,眼睛死死盯著那扇門,喃喃:“你們是騙我……”

“一。”

“二……”

“二”沒喊完,死囚驟然撐地起身,瘋狗一樣朝著側門飛奔而去。

廿一站起身,把這套說了不下幾十遍的老詞放回肚子裏,回了殿下身後。

刑部刑訊手段頗多,比東廠那群閹人下手輕不到哪兒去。多數死囚都是犯下人命大案的,心志堅定異於常人,可熬刑半月,骨頭再硬的人都會神魂顛倒,分不清真假虛實。

人之將死,腦子裏想的不過那麽幾樣,妻兒老小、同袍兄弟。

以他們所念所想作要挾,以“十息之內的生路”為餌,再能熬刑的硬骨頭,往往也要敗於這一招。

果然。

側門離地牢口不過七八丈遠,那死囚連滾帶爬沖了過去,手摸到鐵門,鼻間甚至嗅到了外邊的夜來花香時,又被早早等著的獄卒擒住,拖回來。

那死囚終於在這驟喜驟悲中徹底崩潰,抱著腦袋哀嚎打滾。

“四月十八!四月十八那日!三千兩……那耶律狗賊拿了三千兩,誘我偷出城外民屯圖,說小小一張民屯圖不礙事兒,不算叛國……那狗賊說就算東窗事發,也能保我和家人性命,叫我去做他們遼國大將……卑職叫屎糊了眼睛啊!卑職有罪!”

廿一怒斥:“偷圖就偷圖,你為何要殺葛將軍全家!”

那死囚痛哭道:“葛將軍機警,屯田圖從不帶在身上,都留在家裏,叫那婦人看管著,可那婦人也機警,卑職剛要動手就被她發現,我一刀抹了她脖子,那老母又撲了上來……卑職有罪!求殿下給個痛快!”

那死囚哭得涕泗橫流,眼不是眼,嘴不是嘴,五官泥一樣歪扭地糊在臉上,徹底沒了人樣。

這是刑部的提牢場,邢具擺了一地,地面灑掃再多遍,都是有血味的。

卻有一片全京城最好看的星空。

晏少昰仰頭望著天,並不看他,只問。

“葛家遺孤在哪?他那幼子三歲,清點屍首時並不在裏邊,你們帶那孩子去哪兒了,要留他做什麽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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